费穆与《小城之春》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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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 发布时间: 2021年02月01日 | ||
费穆导演的《小城之春》我先后看过三次,每次的感受都迥然不同。二十岁时只觉得晦涩,三十岁时已感到惊艳,四十岁时看完后仍感觉诗意浓浓、意犹未尽,真好似品尝大理白族的“三道茶”:一苦二甜三回味。这部兼备东方传统式的疏影横斜与西方前卫意识的的影片,确实值得我们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反复观看。只可惜这样一部本应指引中国电影民族化的方向的影片,因为费穆英年早逝,成为电影史上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,让人不免心生遗憾。 “我住在一个小城里,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,早晨买完菜总喜欢到城头上走一趟,这在我已成了习惯。人在城头上走着,就好像离开了这个世界,眼睛里不看见什么,心里也不想着什么,要不是手里拿着菜篮子和我先生生病吃的药,也许就整天不回家……”玉纹的一段独白,拉开《小城之春》的帷幕。这是1940年代的江南小城,连年战乱使戴礼言家园破败,他为此苦闷忧郁,与妻子周玉纹之间并无爱情可言。章志忱是礼言阔别多年的同窗,也是玉纹青梅竹马的恋人,他的突然到访打破了戴家表面的宁静。妹妹戴秀暗恋志忱,礼言亦有心促成一段姻缘,无奈章周两人旧情未泯。数日的隐忍、逃避和挣扎之后,在戴秀16岁的生日晚宴上,志忱和玉纹情不自禁地眉目传情。善良的礼言发现了端倪,试图自杀以成全章周两人。这让心存内疚的志忱和玉纹再也无法承受。影片最后,志忱只身黯然离开,礼言和玉纹携手站在古老的城墙上,遥望他的背影。 这部公映于1948年的影片讲述的是二男一女之间的情爱故事,本是好莱坞影片中惯用的桥段。不同于西方影片所喜好的宏大叙事以及情节曲折、悬念迭出,《小城之春》采用的是典型的东方笔法,体现了东方电影在某种程度上对叙事的淡漠。她无意于用曲折的情节来填充离奇感人的故事,而是力求把一个简单的故事直白无误地讲述出来,展示了一种坦城的姿态。 费穆真正想要的不是单纯讲述故事,而是表达蕴涵在故事内里的一些东西。为此,他对剧本进行过大刀阔斧地删减。据《小城之春》的编剧李天济回忆,他一共只跟费穆见过三次面,每次见面都面临一个问题,再删掉一些内容。事实上,费穆更专注于人物的心理角逐,擅长运用丰富的肢体动作、人物表情和极富特色的独白,演绎出更加精彩绝伦的“内在的戏剧性”。最终,《小城之春》出场人物只剩下5位,而3位主角的感情纠葛就撑足了90分钟的影片。 费穆是位有着浓厚文人气质的导演。在《小城之春》里,处处充满儒家文化思想和传统雅文化的审美特色。其中,我们看到的不仅是玉纹与志忱之间的感情走向,更有隐藏在这份感情背后的伦理道德与人情欲望、民族传统心理与西方现代心理之间的冲突与交锋。事实上,《小城之春》含蓄地传达了费穆这位民族传统文化的皈依者,在面对外来文化冲击时所进行的深刻反思。 “花褪残红青杏小,燕子飞时,绿水人家绕。枝上柳绵吹又少,天涯何处无芳草。墙里秋千墙外道,墙外行人,墙里佳人笑。笑渐不闻声渐渺,多情却被无情恼。”这首看似清新俏皮的宋词,却有着委婉含蓄的高远境界,表达出词人对美的眷恋和对人生价值与意义的探索,让读者久久回味,思味不止。据说,费穆正是以这首苏东坡的《蝶恋花》为“心象蓝图”来拍摄《小城之春》,而《小城之春》确实宛如一首古典诗词,难怪他要被人称为“诗人导演”。 在这部影片中,看不到轰轰烈烈的情感爆发场面,一切都在悄然与隐晦中进行。如玉纹在礼言面前的几次关门,如玉纹三次到志忱房间时的服饰变化等等。就算是最高潮部分,影片也只是通过志忱将玉纹的一抱、一放以及二人对门的一关、一破等细节动作来表现。 此外,费穆对舞台化戏曲元素的借鉴,更是饶有趣味。慢板的腔调、优雅的动作、含蓄的神态,无不有戏曲写意的情韵。女演员韦伟在片中饰演玉纹,为了让韦伟的对白眼神都带有传统戏剧的情味,费穆要求她学习京剧旦角的云步,从动作的行驶中寻找表意的元素,使影片中玉纹向志忱的几次走来都饱含意味。 对于道具运用,费穆也十分用心。象是玉纹始终拿在手里的那方绣花手帕,以及志忱初到小城,玉纹让仆人老黄送去一盆兰花。在这里,费穆并没有用志忱的主观镜头。放花的桌子是实的,但背景一片雪白,一束强光从右下方打下来,一盆兰花茕茕孑立,忧郁而美丽。这是一种客观写意的镜头,它既是志忱心理感觉浪漫化的外现,同时也表现出玉纹借花问情,极富诗情画意。 由于曾经拍摄过《斩经堂》、《生死恨》、《小放牛》等戏曲影片,以及在话剧导演方面的深厚积累,费穆对于东方美学有着的独特把握,对于营造充满戏剧美感和唐诗宋词般的悠远意境情有独钟。《小城之春》的镜头语言是萧瑟的,却又并非充满阴霾,相反,在大多数场景中,其影调是明亮的,带着传统江南山水灵秀、风流蕴藉的况味。 费穆法文流利,亦通英、德、意、俄等外语。他早在1924年就开始撰写电影评论,1930年担任电影公司翻译,一生看过的外语片近2000部。1941年,费穆编剧《世界儿女》,并与来自奥地利和法国的一对丁•佛莱克夫妇联合导演,这是他以欧洲电影手法来演绎中国故事的尝试。在这部《小城之春》中,有一些珍贵的历史性画面,如戴秀歌唱《可爱的一朵玫瑰花》一场戏是世界上最早的长镜头之一;另一场戴秀生日晚宴亦同样是长镜头,其手法之精湛,技巧之圆熟,丝毫不逊于与他同时代的任何一位西方电影大师。 更难能可贵的是,费穆虽然深谙西方电影精髓,却没有陷入对欧美电影的盲目追随,而是坚守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,醉心于用镜头语言展现东方传统的美,体现富有民族气息的诗意。对此,费穆是这样说的:“我为了传达古老中国的灰色情绪,用‘长镜头’和‘慢动作’构造我的戏,做了一个狂妄而大胆的尝试。” 民国时期,西方文化思潮随着西俗东渐深入中国知识阶层。《小城之春》中的两男两女正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缩影。困守在无爱无性婚姻中的玉纹,面对昔日恋人,鼓起勇气展开大胆地追求,志忱同样渴望却又无法接受她,两人陷入深深地痛苦。礼言面对玉纹,充满了内疚:“我今天想了很久,也许,我不该是你的丈夫。”他甚至恳求志忱:“你——就再为她留一天吧。她高兴,这个家就有希望。”戴秀则用一个拥抱表达了对玉纹深深的同情和理解。但当礼言服药过量,生命垂危时,玉纹呼喊的是:“你要救他!”志忱则坚定地说:“谁都可以死,他不可以死。”故事的结局,玉纹没有投入志忱的怀抱,而是回到了两相其安的旧秩序。 《小城之春》充分肯定了人的情感、欲望和人性需求的正当性。但影片中的人物毕竟是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下成长的知识分子,不论他们在感情上经受多大痛苦,最终还是选择服从礼义的约束和道德的规范,这是符合中国知识分子做人准则的,因而也是令人信服的,体现出中国知识分子丰富含蓄的人性美。 可这些还不是影片的最后诉求,情感与道德以及中西文化的冲突是一个体验过程,影片旨在通过对这种冲突进行细腻而深入的体验,进而对民族传统文化及其与时代的关系进行重新审视和反思。在传统文化的导引下,强调自我牺牲,从而带给他们周遭的人和谐与安全。费穆在思索中引领我们重新认识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永恒意义。正如《中庸》所定义:“发而皆中节,谓之和……和也者,天下之达道也。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”这种传统理念在影片中始终保持着清晰的脉络。 人们说,“费穆有三多:看书多、看事多、看影戏多”。这位儒雅的导演出身书香世家,虽因家道中落,早早步入社会,但他热爱传统文化,尊崇独立思考,甚至因为长年苦读,导致左眼失明。作为知识分子导演,他维护艺术理想,不随波逐流,人云亦云。当人们再次走进他用诗一般的语言建构的电影空间,他的严谨、他的敏感、他的儒雅,像一剂喻世济人的药方,展露出东方人的精神困境与伦理宿命。他真正实现了作为一位电影艺术家所梦寐以求的创作夙愿,以影代诗,空灵写意,抒发对社会变迁的无限感叹,以及对千年传统文化精辟审慎的哲学反思。2005年《小城之春》被香港电影金像奖评为“中国电影一百年最佳华语电影一百部”的第一名。 来源:青岛中院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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