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来处处食西瓜

　　自打入了伏，天气愈加闷热了。

　　天气预报说有雨，可苦苦等待了大半天，并不见有酣畅淋漓雨水降落。低矮天空始终盘桓着若有若无的云朵，像极了影视剧中反派的脸色，表面看起来好像是晴天，实际上内里却潜藏着抑压的阴戾，捉摸不定的变化令人坐如针毡，浑身冒汗。傍晚时分倒是下了小会儿的雨，可有限的雨水与本就凝滞不动的空气汇合，湿潮度更大了。

　　小雨简直是来添堵的。愈发觉得湿热难耐，仿佛坐在了漫无边际的蒸笼里。这时候，能够治愈夏天的，除了空调、Wifi，就只有西瓜了。

　　西瓜与夏天是相互联结、密不可分的统一体，缺少西瓜的夏天是不完整的，同样，没有夏天这个依靠，西瓜也变得索然无味，失去了精气神。把西瓜作为处暑利器，自古以来就有。西瓜原产于非洲，大约唐代传入新疆，五代时期进入内地。《本草纲目》就曾有“按胡峤于回纥得瓜种，名曰西瓜，则西瓜自五代时始入中国，今南北皆有”的说法。从西瓜在本土落地生根的第一天起，就担负起了应对高温酷暑的重任，以致于每年夏天都饱受期待，历代文人墨客更是纷纷写下了许多美丽的诗行。其中，尤以宋代诗人范成大《西瓜园》的“碧蔓凌霜卧软沙，年来处处食西瓜”最为生动。想想古往今来大家在不同时代的炎炎夏日里翘首企盼着同一种水果，就有种莫名的感动。

　　西瓜始终都是记忆中夏天最深刻的印记。若干年前，每逢夏天，村子临近小河的田地就会变戏法般出现一座座简陋窝棚。窝棚是使用碗口粗木棒搭建而起的，呈三角形，距离地面一米多高，这样子的高度既能够避免小动物们的袭扰，又可以确保宽阔的观察视野。窝棚犹如哨兵挺立在瓜田地里，威严地俯视着一个个闪烁着鲜亮光彩的、黄绿条纹相间的圆滚滚大西瓜。对于小伙伴们而言，草席围挡下的窝棚简直比x、y还要神秘，打老远瞧去，既像是有人，又像是没人，每次路过都满含深情地瞅上好长时间，以致于后来学习鲁迅先生的《少年闰土》，读到“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，下边是海边的沙地，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。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，项带银圈，手捏一柄钢叉，向一匹猹奋力刺去”时，脑海里总是忍不住浮现出自己站在瓜田边上痴痴守望的情景。如果塞格林肯再写篇“瓜田里的守望者”的话，相信一定比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还要经典。

　　西瓜的价值当然不在于欣赏。与茴香豆只有四种写法不同，西瓜有N种享用方法。路边瓜贩们切西瓜走的是技术流：抱起西瓜敲敲打打，一旦选定，在西瓜的横向位置切一小口，拿刀尖挑出瓜片展示成熟度，得到认可后，立马飞快地用长长的西瓜刀沿着切口方向杂耍似的四处延展切去，西瓜分分钟就绽放作大小均匀的花瓣儿。酒店里的西瓜走的是商业式的文艺路线，一片西瓜楞是被切作许多薄薄的小片，精致地呈现在果盘里，有的甚至还插上了彩色小纸伞。吃一片不过瘾，还想再取，却无论如何不好意思伸手了。比较来去，还是家里边的西瓜实在、随性。西瓜多汁、多籽，汁液和瓜籽经常溅到台面、地板上，为了减省麻烦，干脆将西瓜切作两半安放在大盘里，拿小勺食用。这种方法应用得久了，闺女对付西瓜的热情下降，又采取了将西瓜瓤切作小块的方式，再后来，脑洞大开，干脆把小个的西瓜削皮，端到闺女面前的那一刻，闺女连连惊呼：“哇哦，这这这是啥？太棒啦！”

　　只小会儿功夫就一扫而光。

　　不过，西瓜所有的吃法当中，最喜欢的还是当年的乡土吃法：将大西瓜切成厚厚的长片，双手捧瓜，先啃中间部位，然后是两侧。啃着啃着，脸就埋进了瓜里边，鼻孔、脸颊全是西瓜的味道。待碰触不到时，将西瓜从中间掰开，继续不依不饶地啃下去，直到瓜皮上留下一道道长长的泛着白底的牙痕为止。拍拍肚皮，抹抹嘴巴，一股满满的获得感油然而生。

　　西瓜蕴含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。《西游记》里，憨憨的二师兄得了个西瓜，准备和大家一起分享。可左等右等，一个也没见着，耐不住性子，就先把自己的那份吃了，等着等着又把大师兄的那份吃了，再后来干脆连留给沙师弟和师傅的那份也给吃掉了。在西瓜强大魅力面前败下阵来的，除了二师兄，其实还大有人在。北宋宰相吕蒙正，年轻时家境贫寒，十分落魄。据宋人笔记《邵氏闻见录》记载，有一年夏天，吕蒙正行至伊水河畔时囊中羞涩，没钱买瓜，却又抵挡不住西瓜的诱惑，于是捡饐瓜解馋。捡饐瓜这件事情对吕蒙正的影响非常大，一直激励着吕蒙正奋发向上。吕蒙正发达后，没有按当时规矩在家门口竖起高十多米的旗杆，而是在以前吃瓜的地方，盖了一座以供路人歇脚的凉亭，取名饐瓜亭。亭名上匾那天，惊动大半个洛阳城。所谓饐瓜，其实就是被瓜贩扔掉的腐败变味的西瓜。人是有记忆力的动物，有的人总是对自己光彩的瞬间念念不忘，而记不住自己不光彩的一面。吕蒙不回避早年间的糗事，修建饐瓜亭，一方面借此亭揭短亮丑，时刻告诫富贵后的自己不忘曾经的窘贱之态，另一方面也鼓励更多的后来人以饐瓜为指引，接续奋斗。

　　细究起来，西瓜的魅力决不仅限于实际享用这么简单，与口欲之欢相比，味觉、视觉甚至精神上的迷恋似乎应该是更高层级的感受。熙熙攘攘的早市上，许多顾客都是循着空气中洋溢着的西瓜气味找上门去的。西瓜的味道的确是一种神奇的味道，不知什么原因，别人吃瓜时传递出来的味道总是那么的诱人、充满想像，而等到自己吃瓜时味道似乎总是要平淡了好多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