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静的夜晚

　　入了秋，气候凉爽宜人，睡眠质量却反而下降，经常在半夜里醒来。有时候是被窗外虫儿们此起彼伏的热闹演唱会吵醒，有时候是被悄悄潜入卧室的白月光唤醒，至于昨天晚上，则是被虫儿和白月光一起弄醒的。

　　始终以为，秋天的夜晚是最富于诗意和想象的夜晚，封闭窗户、拉合窗帘酣睡，既是对美妙天籁的不尊重，更是对良辰美景的极大辜负。如同壶内的清茶，在经历了沸水劈头盖脸的浇注之后，伴随着翻腾的波澜逐渐平复，袅袅茶香才会缓缓泛起一样，当浮躁虚幻的灯光熄灭时，夜晚的味道方能慢慢显现。百无聊赖舒展着身体慵懒地躺在床上，于虫儿的呢喃和白月光的温馨问候里入睡是一种相当惬意的享受，而在虫儿的歌唱和白月光的召唤中醒来，更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幸福享受。

　　几乎天天被这种幸福享受笼罩着。虽然昨天晚上是被虫儿和白月光一起弄醒的，但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却是白月光。月亮初一与太阳同步起落，之后每天有所延迟，待到农历十五，就成了傍晚升起，清晨隐没，午夜时分在正南方出现。昨天农历十七，根据月亮所处的窗户偏西位置，以及覆盖在身体上的防盗护栏夸张投影判断，起码得有凌晨一两点钟，正是一天当中最宁静的时刻。月光如水，悄无声息穿透重重阻隔潜入卧室，泼洒到地面上，飞溅起的些许细微颗粒，很快消逝在周遭的黑暗里，至于到达床铺的部分，尚未来得及反应力道便被棉织物吸收，化作了泛着隐隐光亮的被褥。过去很长时间都以为，“床前明月光”句子中的“床”指的是身下的木床，诗文配图画的也是木床，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才晓得，彼床非此床，而是井边的护栏。了解标准解释的那一刻，顿时觉得从小吟咏的《静夜思》减少了许多情怀，虽然标准解释符合原意，但长久以来形成的根深蒂固理解无疑更加契合生活实际，睡梦中醒来，睁开眼睛就可以体验千古名句，与大诗人李白在满屋子的白月光中跨越时空对话交流，多么美好的意境啊，为啥非得解释为井边的护栏呢，倘若在尊重原义的基础上结合时事变迁适当做以扩大解释，既易于理解诵读，又方便时时处处流淌诗意，不知该有多好。

　　沐浴在皎洁的月光里。绵延不绝的月光如同撒进卧室的一张左右拖动的大网，那覆盖在身体上的防盗护栏投影即是网格，当网格角度变成尖尖的、掠过头部，便到了收网的时候。顺着大网撤回的线路，感觉精神鱼儿似的被不容分说兜住，透过防盗护栏和窗户，被拽到了半空中。

　　月已西斜。久居都市，已经好些年没有认真端详过月亮了，如果不是知道过了十五，断是发现不了月亮有所缺损的。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，有首歌曲名字叫做《白天不懂夜的黑》，其实何止白天，都市也同样不会理解夜晚的黑暗，尤其是现在的都市，距离夜晚的黑暗越来越遥远了。若干年前的小山村是没有电的，夜晚照明只能依靠昏黄的煤油灯。家里曾经有盏用咖啡色瓶子做的煤油灯，瓶盖上固定着一支螺栓，螺栓与瓶内油连通的部分便是灯芯。《大话西游》里，二郎神奉命率天兵天将捉拿到凡间苦苦寻找真爱的紫霞，一句话揭破紫霞前世，原来竟是如来座前的灯芯。如来佛祖的真身普通人无缘得见，如来佛祖座前的灯盏普通人同样也是看不到的，保不齐就是家里那盏煤油灯的模样罢。小时候晚上闲得无聊，不止一次地对着灯芯发呆，惦记的当然不是紫霞，而是灯芯，以为灯芯很快会燃烧尽，等了好多年，直到村子里扯了线路，用上了电灯也没有等到灯芯燃尽。现在看来，煤油灯的照明很不靠谱，烟熏火燎有污染，读书学习稍不注意就烧到头发不说，而且还光源非常不稳定，空气稍有波动火焰便忽闪忽闪摇摆，冷不丁瞥见墙壁上晃晃悠悠的身影，联想到白天听到的聊斋故事，经常被吓一大跳。夜晚外出倒是有手电筒，但也不牢靠，手电筒的灯泡总是坏，即便后盖里预先放置了备用灯泡还是不够用，这在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无际暗夜里是相当骇人的事情，关键时刻头发丝真的是能够竖起来的。还是有月亮的夜晚踏实，四处亮亮的，心里面也是亮亮的。类似的境况，估计古人没少遭遇，何况还负担了很重的生存生产生活压力。不同于太阳每天必定显现升降，月亮在某些日子是看不到的，因为月亮时有时无并非恒定的关系，古人较太阳更加关注月亮的变化规律，这大概是阴历的来历之一罢。

　　有白月光的夜晚是相当美妙的夜晚。精神如大鸟般展开宽阔的翅膀在月色中驭气飞翔，白白的月光倾泻下来，泼洒到楼前高大的法桐树上茂盛的绿化丛里，显得既熟悉又陌生。几年前一对喜鹊夫妻在法桐树的枝桠上修筑了爱巢，白天经常跑到对面楼顶上含情歌唱，或者在小广场上踱步秀恩爱。绿化丛深处应该是有麻雀栖息的，因为白日里经常听到里面叽叽喳喳。很想看一下喜鹊夫妻、麻雀是否也被虫儿和白月光吵醒，可又担心打搅了人家的睡眠，想想也就罢了。

　　空气中散逸着淡淡的清香。心念蓦地一动，循着香气传来的方位，转身轻飘飘飞到了楼顶的露台上。露台上早被打造成了空中花园，栽植了丹桂金桂檀香桂等好几棵不同品种的桂花，前些日子丹桂进入花期，搬到楼下欣赏完后重新挪回露台，看到枝条上尚有花苞，专门施了肥，以为尚需等些时日才能开放，没想到在这充满了诗画情意的月夜里悄悄绽放。桂花的花朵非常低调，仅有米粒大小，花香也含蓄，常常，正埋头匆匆赶着路，冷不丁停下脚步，几个深呼吸后脸庞上浮起心意相通的微笑，便是体味到桂花香了。桂花的香是一种清冽的令人靠近但不容许亲近的庄重气息，《诗经•野有蔓草》中“清扬婉兮”的句子与桂花香的特点很相似，或许正是受此影响，金庸先生在《天龙八部》里塑造的木婉清姑娘形象性格质朴高洁、宁折不弯，十分惹人喜爱。

　　虫儿唱个不停。虫儿的歌唱与夜晚的宁静一点儿都不违和，只有在没有打扰的情况下虫儿才能够如此放心大胆地纵声歌唱，虫儿歌唱的声音越大，愈发衬托出夜晚的宁静。这样的夜晚里，倘若听不到虫儿歌唱，表面宁静的夜晚反而是不宁静的，令人产生很多不安的想法了。不同种类虫儿歌唱的声音是存在区别的，声音短促的是蛐蛐，声音铃声般不停歇的好像是金钟子什么的，日本有寺院捉了这种虫养到大殿，供信众聆听。这样做尽管能够方便信众，但受强制手段拘束的虫儿终究比不上在野外状态下歌唱自然，有些做作了。想要于歌唱中获得静心，需身体力行才成。

　　虫儿的歌唱绝非只有禅意这么简单，应该还包涵许多更加深刻的东西。春雷惊百虫。从惊蛰时节虫儿萌动开始，到寒露百虫咸俯，先后经历了春夏秋三个季节，虫儿只在秋天生命即将终结前才鸣唱，很是耐人寻味。当年与媳妇相识时，俩人聊天的热情是现在的数倍，东拉西扯时便听说有位同事喜欢逛商场，后来果然遇见独自在泰华闲逛。通过言语谈吐以及手里拎着的新西装，不难看出是个有品位、热爱生活的儒雅男士。忘记了什么时间，大概两年前，听说在例行查体时检查出了肺癌。前阵子媳妇刷抖音，连续刷到晚上在市区的某个写字楼前唱歌。望着视频里歌唱的模样，心情久久不能平复。同事的歌声像极了眼下这虫儿的歌唱，那是生命的歌唱，充满了力量。

　　淡淡的清香里，沐着月色，聆听虫儿们的歌唱。突然想起了苏轼《记承天寺夜游》：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，解衣欲睡，月色入户，欣然起行。念无与为乐者，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。怀民亦未寝，相与步于中庭。庭下如积水空明，水中藻、荇交横，盖竹柏影也……读着读着，一股倦意涌上来，精神失去支撑，咕咚从露台跌回床铺，沉沉睡着了。